在欧洲,当你踏上地铁的自动电梯,随着自动排成一行的乘客徐徐而下的时候,当你漫步街头,走进一个街心公园的时候,常常会听到乐声从地下从远方传来迎接你。这不是扩音器里播放的音乐——在欧洲的公共场所,你很难听到那种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的“广而播之”的音乐——那是一些正在和命运搏斗的音乐家们在现场演奏。在国内时,有时会听到这类谈论,说“某某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沦落到地铁里拉琴”,仿佛这不但是件极落魄、极不光彩的事,也是此人事业失败、甚至人格低下的铁证。及至到了欧洲,亲见了这些同行,才觉得过去的看法有误。
一般来讲,当你和人流一起从这些音乐家身边擦身而过时,他们并不在意你是否往他的帽子里扔了钱,更不会卑恭地说什么“谢谢”。他只是自顾自地演奏演唱,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中。那些演奏爵士音乐的音乐家,或许会边吹萨克斯边用友善、幽默的目光向你致意,而那些演奏传统音乐的音乐家,则大都像在舞台上、乐池里一样,只用音乐和人们交流。他们的神情、面貌、肤色、乐器虽然千差万别,各不相同,但在他们身上,你都能感到有一种一致的东西,这就是自尊与专注。他们不是“卖艺的”,更不是“音乐乞丐”,对其中有些人而言,这也许是自愿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在大多数周围的市民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有点怪癖的艺术家而已。
不能小看地铁里街道旁的音乐生活,这是一个世界性的庞大的音乐展览。在地铁车站,你可能看到世界各国的乐器,我就在那里看到过澳大利亚土著人吹一种长长的空树干,也听到过人们弹带两个大音箱的电子钢琴。
有一次,在伦敦的LE?ICESTER地铁站,我站在下行的自动电梯上,忽然听到一阵澎湃的音浪从下层传来,在管弦乐队的波涛中,小提琴的白帆时隐时现,在风浪中顽强地穿行。我先是吃惊:难道伦敦的地铁站也会放广播吗?电梯走下去,我这才发现,一个音乐学院学生模样的青年在拉琴。他微微低着头,双目微阖,非常投入地演奏,在他旁边,一台旧的双喇叭录音机正为他播放乐队伴奏带。这是格拉祖诺夫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青年陶醉在俄罗斯古老的旋律中,已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他技巧纯熟,音色优美,绝对是专业的水平。我驻足聆听,直到他一曲结束,与好几个和我同样放弃了对时间的追逐而搁浅在音乐中的乘客们一起,为他鼓掌。他有些羞涩地微笑,并不看人们放到他脚下空罐里的钱,好像自己是在皇家歌剧院谢幕一样,沉浸在难已平息的成功的激动之中。
还有一次,是在巴黎的一个地铁站里。在许多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的一个门里,像风一样吹来了一阵清新欢快的乐声。那声音,一听便知道不是业余乐手的演奏,它纯净、和谐,有着极强的感染力。我忘了对着地图去吃力地寻找站牌上的法文字,径直向那个通道走去。那是四个拉美的音乐家,他们戴着拉美的宽边帽,两个吹萧,一个弹吉他,一个敲鼓。他们边唱边奏,乐调欢快,人也表情丰富,兴高采烈。惹得匆匆而过的人们差不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笑容。奇怪的是,他们脚下,并没有让人们扔钱的罐子之类,而是放着一些激光唱片出售,我拿起来一看,封面上印着他们这四位的尊容,原来是法国的一家大音响公司为他们出的CD。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地铁音乐家”或“街头音乐家”都具有专业的水平,但他们的演奏,不但丰富了路人的生活,还给过于匆忙的都市节奏和紧张心理增加了一点儿愉悦,增加了一点儿调节精神的可能。
(摘自《历史的性别》,田青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